蛇床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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别人家的小镇季家市镇 [复制链接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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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袁益民

从行政区划的意义上说,这个古镇与我一点联系也没有,因为她属于另外一个县(市);但是,这又是我们周围二十多华里内唯一的“街上”,我们村又紧邻着这个镇子,我们的“上街”就是去这个镇子。这个镇子留下了我很多的成长痕迹、印记,甚至,帮助我、刺激我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的人生目标。当年如果没有这个镇子,包括今天,如果没有这个镇子,我的人生将会留下极大的一块空白。

作为一名喜欢写作的人,我的笔也不允许我绕开这个镇子;今天,我深情地回望这座“别人家的小镇”。

——作者

引子

很长一段时间里,应该是见到了真正的大城市之前,我所有关于“街上”的概念都来自于这个小镇,我认为所有的“街上”都是这样的格局:一条东西方向的街,一条南北方向的街,交叉成一个“十字街口”或“十字街头”。

这个曾令我爱死了的小镇,其实与我没有多大的关系,这是别人家的小镇——长大了以后才明白。

镇子叫作季家市镇。

有那么十三四年光景,我在这个小镇上卑微着、低贱着,兴奋着、快乐着,放大着、成长着。

季家市是靖江县最北的一块土地,与泰兴县接壤。

靖江县与泰兴县之间以一条河为界,人们也没有认真地给这条河起个名字,就叫作界河。这条河比我见过的所有的大河还要大,我见过的大河有增产港、秀产港,但都不如界河宽。

界河以南是靖江县,以北是泰兴县。偏偏季家市镇位于界河以北,应该算是靖江县的一块“飞地”。

界河以南讲吴语,界河以北讲如泰方言。从方言上讲,季市镇作为“飞地”的特征也很鲜明。

我们是泰兴县,我们公社叫珊瑚公社,我们大队叫北洋大队,泰兴县珊瑚公社的北洋大队与季家市镇田靠田。

我们所说的上街,就是上季家市。

那时候,在我有限的认知里,季家市是我们最亲近的“城市”。10岁那年去上海,亲戚的邻居是苏北人,他知道季家市。我没有告诉他我是珊瑚公社(我们的公社)的,我说是季家市的,可见季家市在我心中的地位。那位苏北人爱开玩笑,“季家市是世界第四大城市。伯仲叔季,季表示第四。”我信以为真。我在一段时间内,都自豪地告诉别人,我们那里是世界第四大城市。

后来亲戚告诉我,那位苏北人患了痴呆症。

后来才知道,季家市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,那是别人家的城市。

不过,我真的喜欢上街,上季家市。

跟着父母去季家市,就意味着有肉包、油条、葱油饼干、馄饨、面条、大炉饼、骨头汤、脆烧饼之类的。

一、东街的风华与诱惑

从我们村向西,有一块空地,大约米,过了空地,就进入季家市的范围了。这一段约有一华里,叫王东村。王东村的住房,是在路两边各一排五架梁、七架梁的屋子,和街上的格局差不多。王东村的人也种地,主要是种蔬菜,被称为菜农。王东村与我们北洋大队田靠田。村民们可以隔田交谈。当时,王东村的人在地里劳动一天,可以得到9毛9分钱,而我们村的人只能得到9分钱。显然,王东村的人是很自豪的。

小时候我就感受到了这样巨大的差距。

进入王东村,进入季家市就不远了。

过了王东村,就是东街了,季家市的东街。

有东街就有西街、南街、北街,四条街都是差不多的,两边房屋,中间一条路。

王东村中间的路是石子的,而真正的东街、南街、西街、北街,中间的路上铺的是条石。条石的铺排很有讲究,中间是横着排的,一条挨一块,类似于铁路上的枕木,在“枕木”两头,是两行竖排的条石。条石上是深深的车辙,主要是独轮车的车辙。不管是竖排的条石还是横排的条石,都油光可鉴。走的人多了,便也就有了光。

每次踩上这一条条车辙,我就会想起一件往事。

我爷爷生命的晚期,每天要去街上打针,我陪他去。但是他已经走不动路了;他就坐我们大队小空田村的一位老人推的独轮车,一次3毛钱。我爷爷最后一次坐这独轮车,欠下了3毛钱车费,后来他就在那个冬天走了。

那个推独车的老人在我爷爷去世后来我家要那3毛钱,跑了好几次,家里都拿不出3毛钱。

最终当然给他了。

写下这件事,不为别的,我就是想告诉读者朋友,这位老人三番五次地跑到我家门上要这个3毛钱,说明3毛钱在当时是多么重要的一回事!!!

王东村和东街之间,是一条公路,名叫姜八线,姜堰到八圩的交通线。跨过姜八线,就进入真正的街上了。东街的头上,是一家小卖部,店主没有双臂。这个小卖部对我们可重要了,有外面寄到我们大队的信,都是寄到“季家市东街头上小卖部”。我们大队有人上街,都要到这家小卖部里看一下,有没有自家信,或者如果有邻居的信,也会带回来。

从小卖部向西,街南依次是药房、派出所、国营食品店之类的。中间还有一间厕所。医院。我一直不理解什么是“医院”,直到现在。药房是我们的福音,因为这里收购各种药材,我们在野地捡到假螺(土语,蟑)壳、蛇壳,在庄稼地里撸下的玉米胡子(须),在坎边上挖到野芋头(半夏),家里杀鸡、鸭留下鸡肫皮、鸭肫皮,在家门口捉到的菜花蛇,都可以在这里换到钱。鸡肫皮、鸭肫皮2分钱1个,玉米胡子7分钱1斤,假螺(土语,蝉)壳3个1分钱,菜花蛇1毛4分钱1斤,蛇壳按长短给钱。1分钱对我们来说都是极其珍贵的,可以买一块水果糖呢。这个药房,成了我们重要的收入来源之一。

派出所极其威严,极其神秘。派出所有两扇黑漆大门,比一般住家户的门要高大许多,门两边的墙也很高大。对派出所的印象有两个,一是经常听到里面传出训斥声,声音很大,听到那声音我就浑身发抖;二是在两边的墙上经常会看到一些布告,有的布告上还打着红“√”,我认字不多,对那些布告毫无兴趣,但是里三层外三层围观的大人们却看得津津有味。

派出所向西是一座公共厕所,旱厕。

公共厕所向西是国营食品店。主要卖肉包、油条。肉包是1毛钱1两粮票2只,油条是5分钱1两粮票2根。那时候的肉包可香了,只要走到东街头上,就可以闻到肉和葱混合的香味。比起油条来,肉包是我的最爱。跟着父亲上街,最大的希望就在这里了。如果父亲手头宽裕,会买上2只肉包。我会沿着肉包的边缘慢慢地啃,啃到只剩下中间的肉馅。那时候的肉馅特瓷实,就是一个肉团,不像现在的肉包,里面的肉是散的,稀的。吃了肉包,这一天都兴奋不已,也很乖,很听话。如果父亲手头没什么钱,就买2根油条。

先排队买筹子。筹子分两种,一种是竹片,一种是纸质。不管是纸质的还是竹片的,上面都油污油污的。

粮票是极其稀罕之物,没有粮票,再多的钱,也买不到半根油条半只肉包。有一次,父亲给我买肉包,排队的时候,有一个带着小孩的人想向父亲买2两粮票。我父亲没有卖给他。我当时觉得父亲有点不可思议。尤其是看到那个人身边的小孩,比我还要小,我就特别可怜那一对父子。后来明白,粮票买卖是属于黑市行为,属于投机倒把。

有一次,父亲买了2只肉包,让我吃一个,另一个晚上带回家给妹妹吃。父亲在上班,我待在一旁,一会儿在肉包上啃一点,一会儿啃一点。等到下午父亲下班,那只肉包已经面目全非了。父亲很生气地说:“吃掉吧。不要丢人现眼了。”我三下五除二,毫不客气地将那只冷肉包吞了下去。

如果,如果,在这个国营食品店门前,父亲熟视无睹地走过,这一天的早茶就没有指望了,心中的失望难以言表。国营食品店再向西,是一个铁匠铺,我与这个铁匠铺没有什么交道,我的一个远房姑父在这里打铁。

再说路北。

首先是季市中学。季市中学在方圆一定范围内非常有名,我的堂哥益林就在这里读书,我特别崇拜他,我一直崇拜他。益林哥后来当了海军,他回来探亲时一身海军服,更让我羡慕得不得了。他带着我在村里走,我非常自豪,就像是自己穿上了海军服。益林哥的家离季家市有六七华里,我家到季市中学只有2华里。我的妈妈经常送一些好吃的去给益林。益林哥一直记着,他常说的一句话是“四娘娘对我可好了”。

益林哥在部队里考上了大连舰艇学院,毕业后留校成为专家。他是我们袁家最有出息的人。

季市中学的学生宿舍靠近街边,我走在街上,还可以看到宿舍里的上下床。隔着窗子朝着高中生的宿舍看着看着,每次都要看上很久。能够到这里来上高中,能够住校,是多么新奇的事,是多么令我向往的事。睡上下床成了我理想的目标。

季市中学门口有一个出租小人书的。那时候流行小人书都可以在这里看到:《小兵张嘎》《东海小哨兵》《西沙儿女》《小号手》《海霞》《青松岭》《金光大道》《海港》《红灯记》《林海雪原》《春苗》《奇袭》《奇袭白虎团》《沙漠的春天》《三进山城》《硬骨头六连》《红色娘子军》《好八连》《激战无名川》《苦菜花》……他将小人书挂在一条绳上,给读者挑选。1分钱看1本。

这个租书摊也成了我的理想:长大了就摆个书摊,可以随便看小人书。

季市中学向西,是一家日杂店。店里卖碗筷、陶缸、铁锅、簸箕(箧箧)、扫帚、麻绳之类的。我们小时候吃饭用的洋碗也出自这里。洋碗就是搪瓷碗,铰了边,摔到地上也不会破碎。小孩子打碎碗是常事,所以,每一个小孩都有一个打不碎的洋碗,一般是抓周时舅舅送的。

铁锅比较难拿,买锅的人一般都顶在头上往回走。到了家里,要用一块猪板油将铁锅热一下,就是将铁锅烧热了烧烫了烧红了,将猪板油放在铁锅里“滋”一下。据说这样处理一下,铁锅的铁性特别好,煎饼也不会粘锅。

日杂店再向西,就是一个早晚门市部,这里的货特别多,酱油甜酱、洋火洋油洋碱、食盐、零拷酒、香烟、水果糖……实在说不清这里有多少货物。当然还有我喜欢的葱油饼干。

一般来说,这个店在早上不会引起我的兴趣。只有到了晚上,我跟着父亲下班,这里成为我回家路上的一个重要节点。走到店铺门口,小人要么装腔作势咳嗽几声,要么忽然慢下了脚步,要么直接将眼睛盯着店里高高的柜台。当然,这种小小的伎俩并不是屡试不爽的,假如那天大人心情不好,或是大人口袋里实在没有钱,或者是小人刚刚犯了错误,就没有什么指望了。有好几次,天快要黑了,走到店铺前,店里人正在将早上卸下的门板一扇扇往上装,差不多只剩下一道缝了,我的心也快蹦到嗓子口了。显然,那天牵我手的大人心情不错,迅速挤进门去,买了一卷葱油饼干再挤出来。那一卷葱油饼干一共五片,小人抓在手上,吃相忽然比在饭桌上文明起来,优雅起来,细巧起来。几乎是如小鸡啄食,一点点地啃,慢悠悠地嚼,生怕一不小心就滑过了这来之不易的幸福时光。于是,从街上回家的路就变得轻快起来,甜美起来,惬意起来。

早晚门市部的营业员态度非常冰冷、生硬,丝毫没有笑脸迎客的意思。

到了早晚门市部,就是十字街口了。

十字街口有个摆摊的女人。这女人没有双腿,坐在高高的特制的凳子上。她的面前应该着时令摆着各种吃物:炒花生、菱角、柿子、西红柿、香瓜、瓜子……那女摊女特别凶,随便你买不买东西,她都是瞪着眼睛,一脸冰霜。后来我理解,因为她走不了路,生怕调皮的孩子拿了她的东西不给钱就溜了。所以她就装成很令人害怕的样子。如果不买东西,我们就离得远远的,生怕被她骂。

我在她那里花7分钱买过1两花生,也就是一小把。我放在裤子口袋里,一边走一边吃,留几颗第二天上学时,分给同学吃,与我要好的同学每个人能分到一颗。

现在想想,我为什么不分给妹妹、弟弟吃呢?只能说明同学在我的心中很重要。

东街上有一个镜头刻在我有脑子里将近50年了。

又是一个大早——我们都是大早上街。

东街上有一户人家的门开着,屋里对着街面的,是一张床,床上整齐地叠着大红的被子,簇格郎新的。我们那一带的人家叠被子,不是叠成豆腐块,而是叠成长条形。屋里贴着大红的“囍”字,喜气极了。这屋子里一切都是簇格郎新的,桌子、椅子、洗脸架、洗脸盆,还有铁壳子的热水瓶,花花绿绿的毛巾,雪花的日光灯管子,洋气的雪花膏瓶子……整个房间里豪华极了,美气极了。

我没有看到新郎,但看到了漂亮的新娘坐在门口洗衣服,面前放着一只红漆木盆,上面架着一块搓衣板。那新娘很白很美,圆圆的脸,瀑布一样的长发,一身华丽的新衣服;从她身边走过,隐约还能闻到雪花膏的味道。

新婚的日子多么风光啊——我写下这段话,一定暴露了我内心最隐秘的部分。

后来想想,那一家的住房其实是很紧张的,不然是不会将婚房放在当街的屋子,大门一开,路人就一览无余。我长大了之后试着估摸了一下,那一间新房最多也就是10平方米。

但在少年心里,这间新房已经成了最强大的神往最深切的羡慕。

作者简介

袁益民,媒体从业人员。爱好文字,所涉杂乱,不成体类,不登雅堂。虽无大成,然不能弃。博得一哂,亦知足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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